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新潮副刊丨酸甜尽在明月夜
2022-09-10 11:10:00  来源:江苏省生态环境厅 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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中秋,月圆。又是一年一度,一个来回。生命就这样被交替着,谁都无法阻止。

初秋,正午的阳光依旧热情,唯有晨昏与夜才有凉意。今年的夏实在是难熬,半边土地几乎被烤焦,盼秋的到来是那么艰难。忽然想起候鸟,冷了,往暖和的地方飞;热了,往凉快的世界去。这么看来,我与候鸟相比,它们实在是幸福的,想去哪里就去哪里,不考虑动车还是飞机,快慢不受交通管制,生活也不计较成本,一切都掌控在自己心中。

中秋的月夜,才让我懂得,原来,中秋的月儿,剥去冷漠的外衣,显露出来的却是爱意,它有太多的包容。

在充满爱的月夜里,最扎煞人的不过有两个,一个是乡音,一个是食物。

我在一轮明月反复地亏盈里,走过了大半的光阴,才领悟到人生不过像那一轮月,圆缺全是自己书写,面对那么多或喜或忧的过往,该拥有的也许只是内心的平和。静静地观望中秋的明月,圆润,安详,放射着柔和的光芒,无限的静穆中似乎能听到家乡每个亲人胸腔里的心声。用不着说,这就是想家的兆头。

中秋到了,无论是烟雨江南,还是塞外高原,月饼这种甜品自然不能少,散装的,包装的,蛋黄的,肉松的,五仁的,商家永远都是跟着人们的味蕾走,越是高档越没有人吃,那种高档月饼不过是人情世故的传输。我钟爱家乡的土月饼,尽管它土得掉渣,上不了台面,但祖祖辈辈都延续着传统的工艺,传统的风味。

进入阴历,村里少数几家人会在院子里垒起锅灶,人们像过年一样地攒动,提着面粉,拎着做月饼的馅料,选择临近的点位,排起了长队,边等着烙月饼,边拉呱家长里短的闲话,那也是最好的休闲方式。等到自家的月饼烙好,丢几块给主人算作补偿,三块、五块的,主人并没有定规矩。我常想,那个年代的人,怎么就没心没肺呢?

家乡的月饼皮是酥脆的,咬一口,能掉满地的渣,大人们怕浪费,吃月饼时往往两手捧着,娃们的嘴对准了炕,把掉在炕上的渣渣全都舔个精光。要说月饼有差异,差就差在馅儿,光景过好的人家,月饼馅五颜六色,核桃仁、瓜子仁、葡萄干、青红丝之类的稀罕东西全都聚集在一起,穷人家的月饼馅原料则少了许多,全靠红糖打底,甜度丝毫不逊色,但月饼的酥香没什么两样,独特的味道来自几碗胡麻油。

对于我家来说,烙月饼是件大事,人多嘴多,少了不顶事,多了没有那么多的米面,再难也得烙,毕竟是过节,怕村里的人笑话。每年烙好的月饼要给奶奶过数,大人该分几块,小孩能分几块,奶奶的心里全掌控。分月饼的时候,我们是讨好奶奶的,她不敢偏心,谁也不能多分一块,分到的月饼大人孩子各有存放的地方。奶奶把多余的月饼一五一十地数着,存放在她住的窑洞那口大缸,缸口铺上一张塑料纸,孔扎得密不透风,从此,那口大缸是我们每天的念想,不到见了缸底,埋在心底的欲念是不会打消的。直到现在我还想,那种分配模式类似于后来的生产责任制,我佩服起奶奶的智慧。

月饼真正派上用场的不只是中秋的夜晚,而是庄户人下地干活的干粮。八月,正是收割繁忙的季节,阳光洒在田间地头,庄户人把毛巾搭在脖颈上,只顾低头割田,远远就能听到“唰唰”的镰刀声,这边割倒,那边肩扛、驴驮地运回了打谷场,驴骡忙得大口喘着粗气,只有耕牛卧在树荫下,眼睛一睁一闭,嘴里不停地反刍着丰腴的嫩草。人们忙碌得正是牛春耕时的付出,渴了,一碗热水,饿了一块月饼,两块下肚,肚子胀得鼓鼓的,和牛一样倒在大树底下,盘算起惆怅的日子。

中秋节团圆,庄户人家并不讲究,只是在稍闲的时候走亲戚,选择在中秋节前后走亲访友是有道理的。新粮下来,人们口粮不缺,庄户人就有了底气,带上自己家的月饼,七姑八姨地走上几天,返回时依然带回的还是月饼,只不过是亲戚家烙的,那种交换比如今的人情世故多了几分真诚。

皓月当空,一颗流星划过天际,如同父亲的眼泪,从我身边走过,并没有留下痕迹,勾起我的是永远的思念,我不想打破那份美好。月饼能连起一座桥,铺在路的远方,可近可远,哪怕再远,月饼到情谊就到。我拿起立新快递来的一块月饼,女儿却遮拦起我的欲望,我知道我的血糖偏高,我闻了闻又放下,味道和儿时一样的幽香。

月饼是中秋不可缺少的东西,在我童年的记忆里,还有一样吃食是不可或缺的,那就是食醋。家乡人以爱好食醋而全国闻名,有“缴枪不缴醋”的笑谈,至今还流传着这样的民谣:男人不吃醋感情不丰富,女人不吃醋家庭不和睦,小孩不吃醋学习不进步,老人不吃醋越活越糊涂。

这话有点过头,因为食醋尽管是调味品,但平时能吃到的也不是一般的人家,像我这样的家庭是吃不起醋的,取而代之的是奶奶腌制的酸菜汤。在我幼年的记忆中,好像很少吃到一顿像样的饭,蒸一顿莜面也要念叨三四天,隔壁三大爷家常吃。三大爷故意端着饭碗,圪蹴在两家共用的土坡上,嘴里咀嚼着滚烫的莜面窝窝,还不停地喊着“那人(自己的老婆),下次盐汤里多放点油……”三大爷喊着,窑洞里的女人应着,油炝盐水蘸莜面,那可是庄户人家的上等好饭,很小的时候就听父亲畅想过,他趴在炕上动弹不得,睁开眼睛就会这样说,父亲说这不为别的,他是要我们儿女奔着他的梦想去。我以为能像三大爷一样吃到油炝盐水窝窝就是理想的尽头,我吃的是盐水蘸拿糕,酸得直打哆嗦,但有爷爷奶奶在,有父母在,还有兄弟姐妹打闹在土炕上,谁都没有嫌弃过家穷。夏天到来,母亲从地里干活回来是不空手的,背上的箩筐里不是装满兔草就是野菜、苦苣、甜苣、灰灰菜,倒上盐汤,清火解暑。如今吃不到家乡野菜,但我还保留着吃野菜的习惯,只不过拌菜也讲究起来,从来不会吝惜那瓶醋。

醋在我的记忆里,有两个节日是不能少的,春节和中秋。吃醋不是目的,饺子才是人们的诱惑。家乡人直肠子,率真、粗犷,就像广袤的黄土地,不遮遮掩掩,唯独饺子却蕴藉、含蓄,也惹人怜惜。

中秋的饺子显得格外勾人,道理很简单,秋忙季节,人们干的都是重体力活,冬天积攒起来的肥膘,伴着汗水全都洒进了黄土地,除了烙月饼,女人们也没有太多的工夫去摆弄那些花样的面食,一顿饺子就是对全家人的犒赏,谁家吃不到饺子,证明日子过得太恓惶。

吃饺子蘸醋是北方人的习惯。供销社的角落里摆着一口大醋缸,口大底细,两三个人围不拢,平时很少有人光顾,被一块已经发黑的棉布球塞得严严实实,但散发出来的醋酸味和糖果的清香交织在一起,或酸,或甜,那种芳香缓缓地从门市里溢出来,放学后,我故意兜个圈子,贪婪地嗅一口,浑身都起了精神。

中秋前后,供销社的售货员也比往常忙碌。一大早,母亲就递给我五分钱,刚好是一斤醋钱,我把装过葡萄糖水的药瓶子放进了书包。放学的钟声响过,我一口气跑到村中心的供销社,喊着售货员买斤醋。售货员懒得看我,直到递给他那枚五分钱的硬币,才勉强笑了笑。攥在我手心里的钱币与汗水黏在一起,用力一甩,硬币在玻璃柜台上打起了转转,逗乐了售货员:“小子,好像没有见过你花钱吧!”他随口的一句,刺痛了我。我开始恨他,瞪着眼把瓶子递给他,他接过瓶子,插进铁皮做成的绺子,右手拿起一根竹竿制作成提提,一提正好一斤,倒入绺子里。我双眼紧盯瓶子,看提提装满没有,绺子没有插好,醋沿着瓶壁下泄,很快溢过瓶颈,心里急又不敢说,只能在心里默默祈祷少漏点出来。走出商店恨不得抱着瓶子喝上几口,解渴又解馋,一斤醋正好瓶满,突然想起母亲的交代,欲望戛然而止。

月亮刚刚露出笑脸,如同煮好的饺子一样美丽动人。饺子汤弥漫了整个窑洞,父亲吼着先供月亮,他指挥着我们在院里摆一张饭桌,上面放满了月饼,还有生产队分来的西瓜,一盘冒着热气的饺子,全家围坐在一起,家里的那条大花狗也来凑热闹,我生怕那些好吃的东西被它洗劫一空,尤其是那碗诱人的饺子,人都眼馋,何况是条狗。供完了月神,奶奶就把最大的一个月饼切开,全家有多少人,就切多少块,切的时候要从中心下刀,切成尖尖的长块,月饼吃到嘴里酥酥的、甜甜的,回味无穷。那会我还不懂事,稍大些才知道大人供奉月神的真正意义是预示着全家团圆。

月亮公公到底有没有吃,我还是很好奇的,只记得奶奶在每种吃食上用指甲掐一点点,朝着月亮的方向扬起,惹得大花狗连滚带爬地往沟坡扑,反复做着同样的梦,结局都是一样的扑空,对它来说也就够了。我不顾一切地咬一口韧性十足的饺子皮,又烫又有嚼劲,带着油珠的饺子馅,散发出浓郁的香味,趁着热气吃下去。饺子在喉咙里翻滚着,舌尖都发麻,没嚼几下,就囫囵吞枣地咽下去,父亲这才想起那瓶醋。父亲接过母亲递过来的醋,下意识地闻闻,味道不够,索性一口喝下去,这才觉得不是地道的陈醋。他不相信供销社会卖假醋,人民的供销社是为人民的,他是老党员,对人民公社没有半点怀疑。眼看父亲为那口醋要动怒,母亲经不住他那张充满怒火的脸,母亲舍不得那瓶醋,连忙承认了她的捣鬼。原来,母亲舍不得吃醋,把醋碗倒进了水,一半水,一半醋。母亲搅乱了父亲的心情,但又很快理解了母亲的无奈,摇摇头,闭上眼睛,我依稀看见他挤出的眼泪。

父亲一生中很少落泪,他的眼泪使我变得更坚强。一生的路上,有很多苦痛一定要尝,有很多弯路一定要走。尝过苦,才真正懂得甜的甘醇,走过弯路,越发明白平坦的意义。日子安稳了,总想踏进家乡的原野,极目远视,绿色的田像是一块又一块翠绿深绿黛绿的地毯,舒展着对幸福生活的讴歌。仰望浩瀚的苍穹,回忆着走过的路程,那些往事,一件事,一个人,追寻着梦想,生命中的每一个亮点,都是那盏永不熄灭的灯火在支撑前行。像父亲一样离去的老人,早已登上九天银河,隔离了与亲人的见面,割不断心灵的交流,他们也该同样在分享人世间的美好。

离开家乡近四十年,真正陪伴母亲过中秋节只有一次。刚进门,就和家人包顿饺子,包着包着,情就浓了,爱也浓了,那锅热气腾腾的饺子,终成了一辈子的念想。吃着饺子,和母亲拉起了家常,母亲说,奶奶活着的时候埋怨她饭量大,剩饭剩菜都藏着掖着,母亲讲得很投入,倒是没几分气愤,反而惦记了奶奶,要是老人活到现在,油盐酱醋根本不缺,每天吃肉也不在话下。母亲没见过多少世面,还有这样的感慨,社会究竟发展到了什么程度,她在饭碗里却体会到了啥样的生活才叫小康社会。

一瓶醋伴随了我半生,起因是爱吃面食,面不离醋,醋不离面,儿时一斤醋、一顿饺子,童年的生活似乎总是有着无穷的吸引力,那种窘迫随风飘过,我在月色下勾勒着回忆,感受生命的图腾,对着明镜似水的圆月,仿佛看到了逝去的青春年华,我轻轻地伸出双手,想抓住匆匆流失的岁月,但时光总是在不经意间随着花开花落悄然消失,我用左手牵着思念,右手系满感伤,努力寻找那片属于我的一缕馨香。

记忆像是掌心里的水,不论你摊开还是紧握,终究还是会从指缝中一滴一滴流淌干净。这个喧嚷的城市里,没有家乡的月亮,我本来不想哭泣,却怎么也忍不住热泪长流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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责编:蒋丽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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