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新潮副刊丨根须都在黄土地
2022-10-18 11:08:00  来源:江苏省生态环境厅 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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深秋,冷空气来袭,击落了片片梧桐树叶,洋洋洒洒地飘落着,或在人行道,或在马路,无论落在哪里,都是一道金黄的风景。

这样的季节,城市都会略显安静,倒是烤红薯的摊贩们忙碌了起来,越是冷嗖,他们越会坚持,跺着脚,挂在烤炉边的喇叭不停地吆喝:“本地红心薯……” 吆喝不光内容有了脱胎换骨式的变化,连吆喝的手段也变得那么现代。这声音好似天籁,将我唤回到了童年时代,想起了家乡的土豆。

土豆是我童年的梦。每顿饭都离不开它,有了土豆就不会挨饿。土豆是学名,城里人才叫土豆,村里人习惯性地称之为“山药蛋”,老年人懒得咬文嚼字,能省略的从不会多说一个字,干脆都叫“山药”,娃们跟着叫,久了,说得一口麻溜的土话,山药的名字也带着黄土的味道。

家乡的土质多沙,种出来的土豆也是软绵松沙。谷雨时节,总会或多或少下点雨。春雨贵如油,正是种山药的好时机,天阴沉下来,母亲就拿出早已备好的五色豆子,摆上供,口中念念有词:“龙王爷爷下大雨,豌豆荚荚供养您”。

父亲是老党员,不信母亲那一套,他从炕头爬到窗台,阴云扩散,日头红杠杠的,但他说,山药蛋该种了。父亲的简单态度谁都不敢抗拒。我赶紧拿出箩头,拴上绳,下窖子去装山药。我还不到十岁,还豁牙露齿的,但手脚灵活,上树都不在话下,下山药窖子也是常事。山药窖太深易腐烂,浅了会上冻,四五米左右深是最好不过了,爷爷挖的时候,我帮着倒过土,左边一个大窑,右边一个小窑,都装着山药,偶尔也藏几颗过年吃的白菜。爷爷留下的遗产大概只有那孔山药窖了,一年的冬藏,一半在地上,另一半则在地下。

我猫着腰,进入右边的山药窑里,黑黢黢的,时不时蹦出一只癞蛤蟆,它一蹦,我的心脏跟着噗噗跳动,多亏二姐在窖口壮胆,它不停地叫唤:“还有多少山药?”我摸黑也能看到秋后入窖的大半窑山药,经过漫长冬季消耗,而今只剩下可怜的少半窑。难怪母亲把手中的山药蛋,当成了金蛋蛋,除了来个稀罕客人,从不舍得削皮。

我在山药窖里就听到父亲的吼声,取山药要从最底层开始。我用手臂擭,将一个个快要生芽的山药装入箩头,然后一摇绳,头缩回去,二姐麻利地将箩头钓上去,倒在院里。一箩头,两箩头,直到父亲喊好才从山药窖里爬了出来。头上、身上一层黄土。

我还没回过神来,母亲就拿出菜刀,一块木板,开始土豆选种作业。母亲在生产队就干过这活,如今是为自己的土地选种,更不会粗心大意。父亲还是不放心,拄着拐杖,喘着半口气,忍着咳嗽,坐在母亲的身旁,活像一个判官。

母亲把个头太大的放在一边,留为食用,发芽的煮熟喂狗,喂鸡,绝不浪费。她手中的刀,胜似外科大夫的手术刀,朝着选好的山药切成四五瓣,或两三瓣,但每瓣要有一个芽眼。看似随心所欲,却用心良苦。为防止核桃虫啃咬,父亲拿出少许六六粉和上一定比例黄土撒在籽上面。

我的目光从来没有离不开母亲,直勾勾地看着她随手留下的那几颗没眼大山药。我知道,土豆不能生吃,有毒,要不然我也会啃几口,就像我家那头大黑牛,常常自己会划拉开门,偷吃生山药,待人驱赶时,早已将三五个山药入胃。我在幻想,母亲留下的那些大山药,会下锅煮,还是上笼屉蒸,要是能放点肉炖,那该多好哩。想着,想着,肚子也容不得再等下去。母亲早已看出我的心思,擦去我嘴角的哈喇子,捏着我的鼻子,酸酸地说,这颗大山药留给我四蛋吃。她叫我伸过脸蛋来,用她的额头顶在我的脑门,使劲亲我的脸蛋。父亲冲她一笑,我才挣脱,背上山药籽,急匆匆向窑后的自留地奔去。

太阳一杆高了,大哥趁着我们备种的时间放牛,大黑牛在自家的地头,吃得肚圆体胖,像个黑皮球,这样的状态才有劲儿耕地。大黑牛是从生产队分来的,那会它很瘦弱,没有多少人看好。自从黑牛进家,大哥就多了几份牵挂,很少和它分开,夜间起来不是上料就是喂水,生怕掉了膘,生了病。有大哥的照料,大黑牛长得一身乌黑的毛,像一匹黑缎子,两只弯弯的大角十分威武,两只圆眼睛,就像两盏灯,再加上四条健壮的腿,像一位无敌勇士。乡邻们只要见到它,忍不住夸几句“好牛!好牛!”父亲很得意。

黑牛拉着铁犁,大哥扶着犁耙,划出长长的道道,我们兄妹负责点山药种子,株矩间隔一尺宽,一窝挨一窝点下去,母亲气力大,胸前挎着粪笸箩,我们丢一粒种子,她抓一把粪,不前不后,正好盖在种子上。庄稼一枝花,全靠肥当家。种山药的肥自家的茅厕堆积起的,自从传来包干大户的消息,父亲就下令,不准“肥水”落入别处,堆积起来的肥料像个土山包,耸立在茅厕旁,土壤里的冷气渐退。父亲硬撑着身子,拿起铁锹,在那个小山包上开挖一个个巴掌深的坑。他把没有拍碎的土坎垃,不厌其烦地快速拍碎。就像我出生时,父亲把旧棉花弹成绵洞洞的新棉花那样细致周到。父亲说,山药籽和小娃娃一样,娇嫩。你哄地皮,地皮哄你肚皮。这些,父亲懂,我也懂。

盛夏,雨多,沟坡上,山洼里,山药如同婴儿生长速度,个把月的功夫,不出父亲所料,山药蔓子黑绿黑绿地盖满了田间。黄土地被掩盖得没有缝隙,枝头上开满了山药花,白色的,粉色的,紫色的,和绿色叶子交织成一片花海,蜜蜂成群结队而来,在散发着清香的花蕊上飞舞。母亲小心翼翼地拉直了一株山药蔓子,和我比高低,她的脸上笑开了花。小儿子长高了高兴,山药蔓子长高长壮了,她也高兴。我们母子陷入山药花海,我亲近它,爱戴它,每到放学,甚至顾不得把书包丢在炕上,就迫不及待地跑到自家的责任田里,闻闻山药花的香气,直到花谢。时间会给人孕育生的希望,谁都盼着承包责任制带来的福。

在雨水和阳光下,埋藏在土里的山药,很快变得不安分起来。它们膨胀的身体挤开一条条又一条的裂缝,露出早熟的笑脸。我迫不及待地想钻进山药地里,顺着裂缝“扣”几个山药。自家地里的山药舍不得吃,就偷别人家的,装满箩筐,再盖上一层青草,村里少不了这样的人,常常会引得一阵撕心裂肺的骂声“枪蹦货,饿不死也被噎死!”骂归骂,谁也不会去深究,偷一箩筐算不了什么,地里的山药多得是。

绕着自家的土地跑,能把我的心灵熏陶得敦厚朴实。父亲的一生影响着我,土地是人的命,福祸都扎在根里。土地不会哄人。

眼看到了起山药的日子,村里的人开始见证这句话。男人扛着镢头,女人挎着箩筐,跟在后面的是一群娃们,抛出的山药如光着屁股的小娃娃,在田野里闪现着,半天工夫堆成了小山包。日头挂在了正空中,大人们累了,横七竖八地躺在那堆山药旁,仰望蓝天白云,梦想伴随着那堆火苗一起燃烧,身与心都被安排得妥帖。娃们点燃一堆干死的山药腕,地头上浓烟滚滚,一家冒烟,家家跟随,如同战争年代的烽火台,烟像铁蛇一样盘绕成一圈圈,愈盘愈高,渐渐地远去。娃们顾不上想大人的心思,兴奋地绕着火堆跑,一阵秋风刮来,烟雾倾斜,呛得咳嗽几声,眼中有了些许的泪,仰头,泪便飞到了天上,变成了星星。烟气渐小,胡乱地把新山药扔进火海,山药落地,溅起阵阵火花,好似烟花一样美丽。山药烧熟了,从火堆里扒拉出一个,鲜嫩的山药变成一块黑炭,伸手去拿,烫得蹦跳起来,左手扔给右手,来回倒腾几次,温度渐渐降了下来,用嘴吹去浮灰,轻轻扣去黑皮,露出黄黄的焦皮,咬一口,口水顺流,仿佛脆苹果一般,那种有嚼头的感觉,就是年轻的象征。只是父亲没有看到那热闹的场面,他就埋在了自家的山药地。

熟了的土地,长着一家人少有的温饱。在一切归公的年代,这块土地是社里的集体资产,靠山,向阳,略有坡度,莜麦和山药换着茬种,父亲那时就总说是块风水宝地,究竟好在哪里,我记不得,只记得山药顶口粮,五斤折一斤。分来的山药扛不住半年,山药也得勒紧裤腰带吃。

刚读小学,学校放秋假,我们一帮耍得好的同学跟在大人屁股后忙秋收,说是干活,其实就想到起完山药的地里,与一群女人娃娃争拣漏网的山药。手中拿着一把蒿锄锄,深翻起每一个山药窝,把遗失在地里的山药尽数挖出,一两个小时后,一箩头山药带回家,一家人当天的温饱就有保障。一个秋天,拣山药,拣莜麦穗穗,拣黑豆,颗粒归仓,那种自己创造的幸福快乐无穷。手上拧起大血泡,管它哩,值了!我就像从战场上归来的战士,小小伤口,根本不放在心上。我成了大哥那样的大人,一样凭双手可以土里觅食。我的生存本领增加了。经历这个秋天后,我似乎一下子由娃娃转变成大人。

家乡的冬天白天短,夜晚来得那样急,我最期待的是在油灯下火红的灶膛里烧山药。灶火是不灭的,烧得起大碳的人家,窑洞冒的是大黑烟。我家烧不起黑炭,母亲常去沟坡上捡回人家的燎碳,燎碳用碎碳点着,冒出的是白色青烟,火苗小,温度不亚于大碳,这种火苗正适合烤山药。父亲趴在炕头上,负责烤山药,数着人头,把山药放进灶火的边沿,山药在火焰的熏烤下发出“吱吱”的响声,带给人无尽的遐想,让我遨游在梦幻的世界,忘乎所以。

灶火里掏出的山药,和燎碳有同样的色彩。用手把山药表面黑焦的皮剥掉,边剥边吹着被热气烫红的指尖。褪掉皮后,露出白白的山药肉了,咬一口,好烫好烫,咬下来的山药在嘴里滚来滚去,之前攒足了的香气瞬间释放,甜味浸透到了舌根。父亲捧着烤山药笑着,露出稀疏的牙齿,反复叮嘱我们,最多吃两个,吃多了怕闹肚子,那么小的两个山药,在我的胃里算个啥,于是便天天盼着天黑,盼着明天的两个烤山药。

大锅饭伴随了我的童年,随着岁月流逝很快被埋葬。留给我的不仅是记忆,还有它的美好。尤其是我家那块山药地,留给我太多的思念,或许,这块土地,永远也走不出父亲的唠叨。

山药能当饭吃,我永远吃不腻,因为,我是从山药地里走出来的,大概是我的宿命,谁也没法改变我。山药吃法很多,我最喜欢吃母亲做的山药糕。读中学时,母亲能给我改善生活的就是吃顿山药糕。母亲在大铁锅里煮上山药,柴火在锅底下噼里啪啦燃烧,热腾腾的水汽腾起时,母亲找来旧棉袄把锅团团捂住,不让水蒸气流失,这样煮出来的山药水分少,味道香。估计山药快熟时,母亲把柴火去掉一部分,从旺火变成小火,等到锅里发出“呲呲呲”的响声时,山药就煮好了。揭开锅,煮熟的土豆如盛开的花朵,一个个咧着嘴笑。裂开的土豆最好吃,有粉粉的香味。山药剥掉皮,放到石窝窝里用力砸,一下又一下,砸到绵绵软软,黏在了一起,撒上一把盐和葱花,和上面,蒸熟,下锅油炸,吃上一碗,一天都不饿。那绵软的味道在舌尖上萦绕,让我终生难忘。

我的大半生中,对山药特别钟情、敬重,几乎每顿饭都离不开它,让我吃得津津有味,念念不忘,即使到餐厅去吃饭,我也要点上一盘山药丝丝,朋友们都笑我有山药情结,他们哪里知道,是这不起眼的山药伴随了我的整个童年,任何时候,我都不能忘记,它让我咀嚼出珍惜与回忆。

山药无论是整煮,或是切片、切丝,甚至捣成泥状,榨取成粉条,还是煎炒炸烤,都不改原初的本色本香。它来自黄土,带着黄土的命,还带着黄土人的气色。或许就是因为有这种自然和本真,才与我有着一份浓浓的情感和一段难忘的记忆。但,更重要的是山药让我感到一种生长的精神,它易种、好收,不择土壤,只需一坑农家肥,就能繁茂生长……

秋天,淡淡的惆怅会猝不及防地袭来,秋风中,弥漫的红薯香味,勾起的是无尽的怀想。咀嚼味道,那是山药的记忆,暖暖的,流淌在我的生命里,生生不息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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责编:蒋丽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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