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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和我的家乡丨这一跪,读懂了岁月
2024-06-29 12:06:00  来源:江苏省深入打好污染防治攻坚战指挥部办公室  作者:赵继平 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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春风拂过,家乡刚刚迈开了春的步伐,大哥就经常地提醒我,要记着母亲的祭日,他是催我回去给母亲过周年。母亲驾鹤西去,留下点点滴滴,全都镶嵌在记忆里,她的忌日如同一首悲伤的旋律,回响在我心中,挥之不去。早就想跪在父母坟前磕几个响头,跪拜他们的岁月,跪拜眷念的故乡。

母亲走后,故乡只能是心中永远的归宿,故乡的风景,也只能在梦中出现,梦里凄惶,梦醒惆怅。我常常望着一地孤清的月光,思念母亲,思念家乡,那片故土,有我父母的汗水,有我童年的欢笑,有我深深的眷恋,每个角落都弥漫着亲切的气息,那种温暖,仿佛只停留在指尖,稍不留神,如同那明月一般,耗给了滔滔流年。

透过记忆,我似乎还能闻到故乡炊烟袅袅的晚霞,还能看到那绿意盎然的田野,还有那寄托着童年欢声笑语村西口说不上名字的那条老河。我童年的梦想就是在沟板上产生的。娃们有点好奇,同样生在村里,压根儿就没听说过村里有条河,直到说是引黄工程改道后还是满腹疑团。河并没有多宽,但很长,长到没有了边际。每年夏秋两季,河就张狂起来,好像突然长高的孩子,旧时的狭窄衣衫塞不进亢奋的身体,一下子涨到半山高的滚滚洪流,汹涌而下,一路咆哮着,席卷着所有能裹挟走的一切。牛大的石头,在水中,像个小鸡仔被摆弄着,涌起的水就顺势将河面的夕阳、云朵和树木的投影给揉碎了,水面的色彩在瞬间剥离。每到这时,河的对岸总有些人因为过不了河,圪蹴在田地的圪楞上,上演出各种各样的闹剧。

这样的场面并不多见,一旦遇到,村里的人谁都不认为是灾难,反而变得异常的热闹。大人们双手围着嘴唇,眼珠子快要掉出来了,豁着嗓子,朝对岸喊话,我常常弯下腰,捡起几块鹅卵石,快速投向河面,溅起一阵浪花,和同伴比谁的浪花多,比谁投得远,童年的乐趣如春风在耳边吹拂,如清泉在心田流过。也有的人安静地坐在河滩上,听河的咆哮声,死盯着河面会不会从邻村漂来一只死羊,幻想着幸福像一丝丝轻柔的风儿,在没觉察的时候飞来。伴着滚滚的河水,每个人寻找着各自的快乐和幸福,像绚烂的彩虹,各有各的色彩。

我也常打量着父亲,他喘着粗气,目光却穿梭在河两侧山坳里那片黑黝黝的土地。父亲说,那片土地背靠山,面向的还是山,中间就是那条河,靠山望水,若是选择坟地必然会兴旺子孙。对于父亲可怕的想法,我很好奇,但我知道父亲病重,怕是等不到我有出息的那天。没过几年,先是爷爷走了,父亲果然把爷爷的墓地落在了那里,相继安葬的还有二爷和三爷。我十二岁时,父亲也离世,他埋在了爷爷的脚下。父亲是被病魔夺走的生命,他入土了,炕上,再也听不到他疼痛的喊声,但失去亲人的伤痛如同一把锋利的剑,深深地刺入我的心脏。埋葬了父亲,我蹲在那条河边想着父亲,想着他仍在河边放牛,无从宣泄的孤独和无助,禁锢着我,勒得我喘不过气,仿佛整个世界都离我远去。

写过很多与家乡有关的文章,随处可见的黄土丘,嵌落于千沟万壑中的窑洞,以及窑洞里深藏着生生不息的烟火,尤其是遥远而温热的厚土,像大山的眼睛,张望着神奇的世界,传递给我蓬勃向上的力量。撒野的牛羊、驴马的嘶叫、吆五喝六的羊倌,诸如此类的场面,比起江南的莺飞草长、波光粼粼,更加的坚韧、厚重与深沉,诸如此类的画面都是笔下源源不断的素材,晚辈们常取笑我,写不完的陈年往事。在他们眼里,城市的磅礴大气远不是一个黄土地上的窑洞所能比拟的,我所有的眷恋,无非是一种恋旧情结,并不值得反复颂扬。尽管如此,我仍然一如既往,贪恋这份情结,这种跟着岁月一起撕扯的烦人又迷恋的感觉。焦黄的谷子地里散发出的米香,恍若黄土般醇香的味道,缓缓滑过鼻尖,融入心田,一遍一遍引诱着我,呼唤着我,像父亲深邃悠长的目光。

在我心里,家乡虽贫瘠却是一方净土。它的魅力在于不仅镌刻着我儿时幼年的第一口乡音,在以后哪怕多长多远的征途中,都源泉一般给予我最原始的情感与冲动,迫使我成长与前行,一边尝试跨越的兴奋,一边是舔舐剥离的痛苦。同时,不断反哺,让我在奔跑的疲惫中,默默咀嚼那些永远无法剥离的深痛与心灵的慰藉,使焦躁的身心得到休息。

母亲守寡四十年,她的一生就像一场无尽的攀登,为我们铺设道路,自己却默默承受着疲惫与孤独。母亲是一棵大树,她的树干坚硬如石,她的根深扎土壤,她的枝叶茂盛如云。她的庇护,是我生命中最深沉、最坚实的依靠。从初中到高中都有母亲的陪伴,她在凛冽的寒风中目送我去学校,手如冰块,目似暖阳。她在酷暑中等待我放学归来,母亲舍不得买一个西瓜,常做土豆粉、凉粉,或者酸稀饭,这些家乡的吃食是夏天解暑良品,日子过得很辛苦,但她疲惫的脸上写满坚韧,为母则刚,这份撑起一切的刚,激励着我迎难而上,无畏艰辛。

每次回乡看到母亲,我都感到一种深深的心痛。她的身躯渐渐不再挺拔,微勾的背,默默申诉着曾经的负重与岁月的残忍。得知我回来,母亲喜得像个孩子,她佝偻着腰坐在窗前,目光紧紧地盯着远方的路口,浓浓的期盼是心里开出的花。听到门外的脚步,她的心像潮水般翻涌,时间仿佛凝固了一般,只有挂钟的嘀嗒声在空气中游走,见到我的那一刻,嘴角不停地在微笑,眼里夹着泪花,伸出干瘪的双手,拉我上炕,她的手青筋凸起,却干燥温暖,给人以无尽的力量,虽然被疲惫所掩盖,却始终是我心中的太阳。但,我们还是不可避免地迎来了黑暗,母亲还是走了,不声不响地走了。谁都无法超越轮回。

再次回到老家是给母亲过周年,仿佛穿越了时光,一下子回到了梦开始的地方。像父母一样的长辈们渐渐离开了,童年的朋友也和我一样年过半生,脸上爬满了皱纹,黝黑而粗糙的皮肤,饱含岁月的痕迹,和他们坐在背风的阳坡地上拉呱,熟悉的乡音萦绕在耳畔,时间就在这一刻凝固。年轻人大多去了城市,没有母亲的故乡失去了往日的喧嚣与活力,没有了过去的谈笑风生,越发沉静,我也不是当初那个莽撞毛躁的少年。故乡的天还是那么蓝,风还是那么柔,云朵也还是那么干净,忽然想起一句话,到不了的地方叫远方,回不去的名字叫故乡。然而我回来才慢慢发现,自己一直思念的或许不是故乡,而是回不去的童年。多想回到小时候,穿上母亲亲手做的麻绳底子鞋,土布做的衣裳,再走一遍故乡的小路,再看一次汹涌奔腾的老河,多么希望在老窑洞的拐弯处有年轻的父母,等着童年的我放学回家。小时候真傻,竟然盼望长大,长大了,也就懂得失去的滋味,记忆如秋风中的落叶,永远沉淀在心底,成为永恒的追忆。凝视着那几间老窑洞,我从此变成了它的客人。

我不停地寻找着,在古树的枯枝间,在磨损的石阶上,在剥落的断壁里,在发黄的相册中,可我怎么也找不着,失去的岁月一去不返。我在故乡的泥土中寻找儿时的指印,我在老山的曲径上寻找青春的梦想,我在饱经沧桑的容颜里寻找少年的万丈豪情,可我怎么也找不着我留恋的岁月,只有在无奈的叹息中惆怅,脑海里回荡的是哀怨的笛音。

思念的岁月如同家乡那条河,在不经意间消失,留给我的是磨破了的双脚,浑浊了的目光。在院子里的那棵橘子树下,沙沙的落叶声中,我听到了母亲的足音。我问落叶,落叶说,母亲在时光的河里,我在潺潺的月牙湖里望见了母亲蹒跚的背影;我问流水,流水说,母亲在飘逝的风里;我问风儿,风悄悄地对我说,过去了,已经过去了。严冬尽了,冰雪融化了,大地暖了,新枝绿了,母亲在的岁月永远也不会回来。也许有一天,我们母子还会在梦中相逢,那时,我要紧紧地拥着她,再也不让她悄悄地溜出我的岁月。

妻子电话给我,说她做了一个有关母亲的梦。母亲独自来到一个白雪纷飞的地方,到处是窑洞,但高低不平的乡村小道上一个行人也看不见,有的只是空中漫卷的雪花。雪花拍打着母亲的脸,妻子摸摸母亲的手,暖暖的,再摸摸母亲的脸,那么的滋润。她不停地呼喊着母亲注意滑倒,母亲不吱声,轻盈地挥挥手走了。梦醒之时,窗外正是沉沉黑夜,她是第一次梦见母亲,看来环绕着母亲的不仅仅是我们儿女。妻子失眠了,她也想起了母亲。她心有所动,担心犯了健忘症,迫切地想在纸上写下一行字记录梦境,等到天亮后告诉我。那天,我正跪在母亲的坟前,给她过周年。那美好的梦境平添了我伤感的情绪。

感慨时光的无情,但在这特殊的日子里,我将把思念和爱永远留在心底。二姐说,要赶在日头没有出来前上坟。她在头一天就准备好了祭品,一包一包的银钱,四季轮回的衣服,母亲爱玩的手机,听戏的广播。通往墓地的是一条四五十度的土路,车子只能停在沟底。步行由低向高,或走田埂,或走田里,一个中年妇女,正佝偻着腰锄地,突然立起身,不停地念叨着一句话:“还是人多好,上个坟也排场,你妈活着的时候就爱人多。”她是三哥的乡邻,显然是和他交流。

还没有等到她再说什么,两个姐姐早已哭成泪人,一边数落着哭,一边拍打着土地,我的眼睛里充满了泪水,仿佛两颗晶莹的珍珠,马上就要滑落。我下意识地面部肌肉紧绷,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,紧紧抿着嘴唇,眼中闪烁的泪光还是无法掩饰内心的悲伤。我的手微微颤抖,像是在寻找什么支撑,然后轻轻滑过眼角,拭去那滚烫的泪水。两个姐姐无法抑制的哭声像一道道闪电划破了寂静的山村,一群乌鸦从山洼里鸣叫着飞起,在墓地上空盘来盘去,鸣唱着凄凉的挽歌,诉说着母亲的忧伤、苦难和悲哀……

父母活着的时候爱酒。小外甥精心擦拭着刻在墓碑座上的三个酒杯,酒就轻轻地倒在了酒杯里,边倒边说“姥爷姥娘喝个够哇!”我跪在父母的坟前,泪流满面地想着善良、宽厚、纯洁而伟大的父母,不知道,下次再回来,父母的坟头会不会长满青草。

清晨的水头村是安静的,天边泛着青白的光,在山势的遮挡下,太阳还迟迟没有出头,只有头顶几只乌鸦还在盘旋,苍凉又悲旷。

父母的坟头还是光溜溜的,甚至还没有长出一根草,我跪在坟头想着母亲的骤然离别,想起那副冰冷的棺木,母亲静静地躺着,嘴角依稀还流露一丝似乎永远挂在母亲唇边的混浊笑意,第一次感觉到彻骨的寒冷。曾经以为日子很长,还想着逆风飞翔,然而,母亲失去了与岁月对抗的勇气。我站起身,给坟头添把土,拿着带来祭奠的酒,绕着坟墓洒一圈,敬藏在山那头的朝阳,也敬我迟暮的故乡……

生我养我的两个人都走了,这个世界再也没有一个包容我缺点的人。父母在,人生尚有来处,父母去,人生只剩归途。曾经以为,老去是很遥远的事,突然发现,年轻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,抬眼已是半生。失去了娘亲,才真正体会到了中年危机,越发明白,自己从来没有按照自己喜欢的方式活过,有多少憾事需要用理智去压抑心中的不甘与难过。

人生的长河里,欢乐总是稍纵即逝,走得最急的总是最美的时光。忙忙碌碌中白了少年发,“乡音无改鬓毛衰”,原来,我一生的种种努力,不过只为了周遭的人对我满意而已,岁月流逝,今日的补赎也挽不回昨日的错,母亲不在,朦胧的幸福变成锥心的伤痛。

太阳渐渐升起,我跪在父母的墓前,跪出涨潮的泪水,洇湿了膝下的土地。我知道,再怎么远行,我从来走不出他们的视线,过去连接未来,亲情充盈血脉,母爱是一条回家的道,无论走多远,都是我一生的惦记。曾经也给过母亲伤害,但在伤口的那一边,仍然一如既往给我所能给的一切,母亲存了一笔感情的巨款,任我尽情挥霍,爱母亲和母亲对我的爱,使我懂得了如何爱别人,直到有天,母亲满头的白发刺痛了我的眼,我才醒悟到,母亲正一步步走向生命的尽头,终有一天会变成我心中的远景。

我在母亲的背影里长大,在她的柔波里成熟。家乡的星空微光荡漾,如母亲慈爱的眼眸一寸寸抚摸着我。我隔着无数的山峦、无数的河流,在陌生又熟悉的县城想着母亲,孤独如虫,思念如更。母亲,假如今夜听见有夏虫的低鸣,那一定是我悄悄地呼唤,母亲,假如今夜看到有流星划过,那一定是我托星光寄去的思念之情。母亲,原谅我的笨拙,原谅没有把“爱”字面对面坦然述说,我只会在星光如水的夜里,在寂寞无助的时候,悄悄地想你那坚定的身影。母爱,是暖,是光,是人间四月天,是我茫茫黑夜里的启明星,循着母亲的目光,是我,对人生永恒不灭的追求与感怀。

还是那个故乡,但我已渐行渐远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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