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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家的“人世间”故事丨饸饹床咯吱吱响(赵继平)
2022-07-16 16:14:00  来源:江苏省生态环境厅  作者:赵继平 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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和母亲三天两头视频聊天,只要母亲的眼神透出一些幸福的光芒,我就能判断出她的健康状态良好,因为她的情绪全都写在脸上了。母亲精神好了,会讲起家里的往事,闲聊和她相关联的人和事。

不经意间,一张饸饹床拨动了她的神经。

回眸远望,我发现,在母亲人生的拐角处,逗留的每一份温情,都温暖着她的生命。这倒并不是因为那个时代多么美好,而是她年轻的时候距离美好生活是那么的遥远。我常牵着母亲的思维,让她紧紧把握现在,把失去的一切都能握在手中,然后带着乡愁前行。

饸饹床是用一种木头做的“床子”,用来制作饸饹面的工具,但它刻着时代的烙印。我很小的时候,就听过我家的那张饸饹床的来历,据说是爷爷从山里捡回一根老榆树,本来当柴火烧,却劈出了饸饹床的模样。爷爷有点不舍,他没有木工的手艺,闲暇时间都在营务那块木头,生怕打乱它的纹路。约莫捣鼓了个把月,终于做成一张饸饹床,支架、力臂、支点和工作点四部分完美组合。奶奶用红绸布包裹起来,摆在堂屋的正面,不为朝佛,只为贴着它的温暖。读书后才知道,爷爷做的饸饹床用的是杠杆原理,他没有读过书,完全是模仿复制。据记载,木质的饸饹床已有上千年的历史,可见它凝结着古人的智慧。

家乡人爱吃面食,也盛产各种杂粮,莜麦磨成莜面,豌豆碾出豆面,荞麦去皮压成荞面。无论是哪种面,都离不开饸饹床,饸饹床挤压出的饸饹面,省时又简单。传统的做法架在锅台上,把和好的面塞入饸饹床子带眼儿的空腔里,人坐在饸饹床子的木柄上使劲压,将饸饹直接压入烧沸的锅内。水在锅里不停地翻滚,人在锅边一边用筷子搅,一边加入冷水,降了温的沸水很快再次翻滚起来。滚过两次,就可以捞出来,浇上事先用土豆丁(过年时放点肉丁和豆腐)做好的“臊子”,再放点香菜、陈醋之类的提味品,面条淡淡的,软软的,很有韧劲。汤鲜鲜的,有点酸,有点咸。面条和汤混在一起,放在嘴里,感觉一会儿清淡,一会儿浓烈,那种滋味真是令人陶醉。

人们把吃面的希望寄托在黄土地,盼着春天早日到来。二月二过后,山凹阴坡还有些许残雪时,春天就悄悄然来到了家乡,阳光和空气都放发出一股股芳馨的气息。

小草从湿润的土里偷偷地探出嫩绿的幼芽,用不了多少时日,浅蓝的、紫红的、粉白的、淡黄的小花儿便在田埂山谷毫无规律地开了。

“布谷——布谷——”布谷鸟飞过,撒下一路欢歌。

或在山坡,或在沟畔,随处可见闲了一冬的庄户人,赶牛的,牵驴的,拉车的,背筐的,趁着寒冬溜走的湿气,把种子埋进干燥的黄土,除了仰望苍天,祈求,就是沉默地等待。如同他们把儿女带到了世上,除了盼望长大成人,就是无奈地任其自生自灭。

经过漫长而严寒的冬天,阳光铺洒在大地,牲畜也显得精神了许多,回到田间少不了几顿热闹,牛哞哞叫唤,驴不停地打着响鼻,主人扬起鞭子在空中发出清脆的响声,意味着一年的农忙打响了。父亲做不了多少事情,他只能坐在地头上看热闹,他唯一能做的就是默念藏在心里的祈祷,祈祷春雨浇洒大地,黄土堆积的土地早点发芽,长成绿油油的庄稼。

父亲的梦想是脆弱的,他的内心再强大也无法改变缺衣少面的现实。生产队分来的粮食有数的,奶奶舍不得吃净面饸饹,吃顿扛硬的面食,也得掺和大量的山药蛋,莜面山药饺子,莜面山药丝炖炖,几大笼的莜面全靠奶奶两只手搓揉。爷爷打制的饸饹床,几乎派不上用场,闲置在后炕,经常是我们娃们的“玩具”,骑在上面,或作奔跑的大马,或作打土仗的“大炮”,惹得父亲一肚子火气。

饸饹床的价值在小年过后压粉条。每到压粉那天,天边刚刚亮起,太阳拨开云雾斜射下来,穿云破雾的暖阳,柔柔地披洒在人们的身上,把人的心扉熏得特别的宽敞。奶奶早就和好了几大缸的粉面,催促着我们起床压粉。奶奶怕我们偷懒,总会哄几句:“压好了粉吃汆粉条。”

奶奶的一句话,会勾起我们的味觉,谁都不敢怠慢。母亲生起了灶火,二姐习惯地拉着风箱,我和弟弟个小力气也小,三哥故意出我们的丑,让我们趴在长臂上,我和弟弟的脸憋得通红,也没有压出一根粉。三哥遂一屁股坐在了长臂的末端,用力挤压,饸饹床立刻发出“吱吱”的响声,他用的是巧劲。奶奶把煮熟的粉条捞出,随即丢入备好的凉水里冷浸,然后不停地摆动,直至粉条松散为止。在清水中冷却半分钟,一热一冷,做出来的粉条就带了嚼劲儿。奶奶再把粉条分成“小把”,长度约50厘米,端在室外沥水,让它们接受天寒地冻的“考验”。

父亲对奶奶的汆粉条并没有多大兴趣,他知道奶奶是哄人哩。粉条是留着过年烩菜的,也是待客的奢侈品。父亲趴在炕头上幻想,要是隔三差五地吃顿饸饹面,那才是想要的日子。他看着那张饸饹床,开始抱怨起来,同样的黄土地,有的人就是运气好,随便一锄头下去都能挖出宝石,而有的人拼了命,挖出来都是没用的石头,甚至将自己的贫穷归于不公平,再努力也是无用的。

20世纪70年代末,村里的人吃上了救济粮,分来的吃的东西有红薯干、玉米面。玉米面缺乏筋骨,包不了饺子,也擀不成面条。母亲就想着法儿给我们打成拿糕(烧开了水把玉米面往里一撒搅拌成稠粥样的东西)、拌成块垒、捏成窝窝、搅成糊糊。但不论怎么做,玉米面终归是玉米面,不仅吃了不耐饥饿,吃长了时间还不顺口。当时农村就流行一句顺口溜:糊糊拿糕山药蛋,改善生活钢丝面。

想吃钢丝面还得掏几毛钱的加工费到村里的电磨上去压,压出的饸饹金黄金黄,一板一板的很长,看上去就是一种奢侈。煮好的面烫得吃不进嘴,面冷了,牙口不好的都嚼不烂,手劲小的人,得举起菜刀剁,才能剁为两截,吃到肚子里那才叫管用,一天不吃饭都不会有饥饿感,难怪村里人都叫它“钢丝面”。钢丝面吃久了,起初是烧心,慢慢变得胃疼,不少人吐起了酸水。太难消化,娃娃们还好点,上了岁数的都是捂着肚子叫唤。

疼也无奈,不吃就得饿着。这才想起读小学的时候,学校每天下午都会安排体育课,原来是用激烈的运动,促进肚子里的钢丝面转化。偷懒不动,钢丝面会在肚里纹丝不动。谈起钢丝面这个字眼,至今胃口都痉挛。

一股钢丝面风在村里刮到20世纪80年代中期仍日盛不衰。不同的只是餐桌上的面有了变化。这时候土地已经实行了土地承包责任制,庄稼地里的粮食多了起来,豌豆、谷子、黍子一类的杂粮也大面积丰收,多起来,祖辈们盼吃的莜面也再不是什么稀罕的东西。母亲把持家务的时候,豆面和莜面成了庄户人餐桌上的主角。母亲没有奶奶做面食的手艺,饸饹面是她的拿手戏,不仅会做蒸莜面饸饹,还会豆面饸饹,逢年过节的还吃顿三杂面饸饹,饸饹床常在灶台登场。无论是什么面,母亲都会把做好的面挑一筷子,供奉在灶台祭奠爷爷奶奶和父亲,他们是带着饸饹面的念想走的,母亲想让他们知道光景的变化。

钢丝面彻底告别了村庄,村里的钢丝面机如同过去家里的饸饹床子一样,闲置在电磨房里,结上了一层又一层的蜘蛛网。一条线是经,一个圈就是纬,经纬交错,如同苦日子的结束,好生活的开始。人们的物质追求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,不再是想着吃饱,更多的是怎么吃才好,手巧的女人更是不停地想着法子吃,把玉米面掺杂小米黄米面做成烙面画儿,放上白糖,酸甜可口,要比单纯的玉米面好吃多了,营养丰富不说,而且吃在嘴里也有了滋味,有了嚼头儿,庄户人浑身有使不完的干劲儿。

粮食开始广泛流通,白面就像江南的秀女,走出多年封闭的闺阁,光顾北方的乡村。但家乡人吃饸饹面的习惯没有变,只是面的成分再次发生了改变,蒸莜面饸饹太涩,豆面饸饹豆腥气太重,白面饸饹日趋流行,饸饹床子见证了人们的味觉,它是做好了和人们过一辈子的打算,也准备好了随时离开。动身的时刻悄然到来,人们根据木质饸饹床的原理,发明出了简便耐用的钢制手动饸饹床,一个人操作就能轻轻松松做好全家的饭。满大街的饸饹面馆,全都用的是更先进的电动饸饹床。

饸饹的形状从来没变,时代却在悄然改变着。不论经历多少岁月,不论生活在多远的地方,我的胃口常常提醒着时代残留的音符。想吃面就会想起那张老式木制饸饹床,当然也会想远方的家。心上的风筝像断了线,思念每天都在蒸发,越是思念,家的温暖越发萌生。而当时过境迁,虽然追求温暖的方式一直在变化着,但渴求温暖的心依然没变。原来,那张饸饹床无意间留下的痕迹,带给后人的都是感动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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责编:蒋丽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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