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新潮副刊丨艾香满园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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母亲的墓葬被一锹一锹黄土淹没,每一锹土的起起落落,都是阻隔阴阳世界的屏障,三十几个帮忙抬棺木的乡邻,你一锹,他一锹,低着头,只顾夯土,谁都不多说一句话,三个侄子抱着一根长长的木棍,从黄土里一寸一寸地往上坠,边坠边喊:“奶奶,上来吧。”民间风俗叫“拔高”,寓意着子孙后代节节高。早晨七点,葬礼毕,送给母亲的纸别墅,金山,银山,还有那对磕了七天头的金童玉女,一把火烧成灰。我流下了最后一滴眼泪,滴在混在黄土里青青的艾叶上。妈妈,您安息吧。

大哥已是七十多岁的老人,行动起来步履蹒跚,好心的乡邻把他推上拉棺木的三轮车。二哥沿着墓地的圪塄悄无声息地离开,跟着他后面的还有我和大姐、弟弟,三个侄子。凉风从地头的树梢上掠过,窑洞的炊烟缓缓升起,大片的绿地也被一层层的薄雾笼罩着,远处的谷子地里,赶早锄地的几个女人们弓着腰,圪蹴在谷苗的垳道上,哼着受苦人的调子,遥遥地穿了过来。连同穿透过来的,还有路边空气里摇曳的艾草,夹杂着泥土的气息,有关家乡的记忆就在艾草的味道里鲜活起来。

家乡的季节比江南来得晚,各种植物生长也都慢了不少,就拿艾草来说,端午前,江南的艾草早已人高马大的,而家乡的艾草才绽放出来,背阴地还是小苗苗,阳坡地也就三四十公分,很早就知道,艾草旺、禾苗壮的传言。无论艾草长势如何,只要它出现在四野,生活就有了希望。

艾草在家乡算不上什么稀罕物。每年惊蛰前后,百虫出洞之时,田间地头,沟坡上,石缝里,只要有土的地方,都会长出柔柔嫩嫩、新绿新绿的艾草。一丛丛,一簇簇,在春风里欢笑,寂静又热闹。艾草形似菊叶,表面深绿色,背面灰色且有绒毛。掐一片细闻,那种特有的幽香似乎就将缕缕思绪牵引得绵长而悠远……像其它的野草一样,采摘后的艾草过个三五天又会一如既往的绿意盎然,生机勃勃。

采摘艾草的日子在端午节前后。家乡人不懂艾草的食用价值,即使在困难时期,吃过树皮,也没听说过用艾叶做团子,当然更不明白它的药用价值。我记事起就知道,每到采摘艾草时,母亲就开始多了一份劳动。生产队分配给她的农活干完,母亲就背着宽宽大大的箩筐,或提着轻轻的蛇皮口袋,深一脚,浅一脚,循着淡淡的野草香,往远处走去。山坡上,田野里,到处是她忙碌的身影。

记忆里,我们姊妹都有跟着母亲采摘艾草的习惯,但多半都是业余时间的劳动。母亲和大哥、二姐要挣工分,每到放学后,我和几个同伴一溜烟地往母亲干活的地里跑,掠过路边稀疏的艾草,我们仿佛冲进了一幅无边的画卷。有时候,夜里一场夏雨下过,拂去了田野上的尘埃,空气里就会散发出各种清香。一望无垠的田里,成长最早的是豌豆,在家乡属于夏收作物,青绿的杆径,每颗苗头顶红色、粉色的花瓣,随风摇摆,恰似招惹人的姑娘。田边的荒漠地带,长满了各种杂草,有猪吃的,有兔子吃的,也有牛和驴等大牲口吃的,性急的,要数艾草,它生长快,灌木状叶片在枝头炸开,遇到雨水天气,浓烈的香气伴着菊花似的叶子在雨中摇摇欲坠,独占鳌头。要是多晒几个日头,酷热的太阳就会炙烤它的躯干,这时候的艾草就会垂下叶片,像母亲饱经风霜的面容。

面对捆住手的农活,庄户人恨不能脚踏风火轮,双手变成千手观音。常看到的场景是,跑不完的路,忙不完的活,一口冷水就起精神,好想弄根棍子把太阳一直撑着,不让它落下,把白天时间拉长。可是太阳终究不会听人的摆布,它在人们忙碌的脚步里骤然离去。朦胧月光下,母亲带着我们,趁着月色,一家人齐上阵,挥舞着镰刀抢摘艾草,一刻也不敢停歇。月色与银镰纠缠,月牙落在了艾叶上,如梦如画。弯弯的月,弯弯的镰,仿佛从神祇掷下,从远古文明走来,传递到了我的手中。月色下,母亲弯弓的背,如月如镰。每一次收割都是一次深深的鞠躬,顶礼膜拜脚下神圣的土地。一把一把,兜兜转转,走走停停,直到袋满筐满,才满意而归。采摘回来的艾草不是用来灭蚊,家乡气候凉爽、干燥,蚊子少见,很少听说蚊子咬人。采摘回来的艾草,晚上在油灯下搓成绳,挂在墙上,铺在院子里,晾晒在墙头上,明艳的、活泼的,和着榆树的绿,衬着沟里河水的清澈,带着母亲辛劳的印记,幽幽艾香飘进了窑洞。农家人的生活就在这绚烂的色彩里铺陈开来,生生不息。

晒干的艾草是父亲一个冬天的火种。家乡的人喜欢抽旱烟、水烟,点烟最好的燃料就是艾草,尤其是水烟。两毛钱的火柴不舍得用,一根火柴清早点燃灶火,能顶上一天的用场,把艾草绳伸进火红的灶膛里,几秒钟的工夫,绳头燃起新的火种,爷爷奶奶和父亲各自掏出自己的烟袋,点一下,吸一口,如同火炬传递一样那么的神圣。烟味、艾香味掺杂在一起,窑洞里的臭脚丫子味道很快被掩盖。母亲立在一旁,面带微笑,似乎很享受这份快乐。

有了夏天的收获,父亲整个冬天都有了保障。他圪蹴在阳坡地,蹲在炕头上,烟袋一掏出来,艾草绳一点,边吸烟,边拉着呱,享受着庄户人农闲时的快乐。能让艾叶带来的快乐不仅是父亲,还有我和弟弟。

在我的记忆里,鞭炮在童年的生活中,那可是一件大事。年的脚步一天天地逼近,我和弟弟钻进母亲的被窝里,蒙着头,做着买鞭炮的梦。母亲清早起来要做饭,常常拉着风箱和父亲对话,问一句、答一句,他们在筹划买年货,买鞭炮的钱显然不在话题中。我和弟弟就盘算着买鞭炮的钱。上山采药,家乡贫瘠,山上的药材不少,柴胡,黄芪,这些名贵东西也不知道被人翻了多少遍,采摘起来费事不说,晾晒就要花不少工夫。捡废铜烂铁、猪羊骨头,来得快,还有好价钱,庄户人手紧,一根铁丝也不会轻易丢,一年吃的肉也是数得清的几次,恨不得把骨头吞掉,我们只好打麻雀,一只活麻雀能换两分钱,我到现在也不明白,收购的麻雀到哪里去了?

那时候,鞭炮的种类只分大小,品种不多,大的叫大麻炮,小的叫挂鞭,那些红红绿绿的“小挂鞭”足够馋人。大麻炮数着个买,都由父亲掌管着,年三十晚上放两个,初一饭前放一个,初五迎财神必放一个。“小挂鞭”买回家后,分配权也在父亲,各人保管各人的。我们每个人都留点心眼,生怕哥哥、姐姐们给偷着放了,都会把自己的那份鞭炮,藏在隐僻的地方。那会儿,在我们的心里,只要手里有了鞭炮,我们就是胜利者,我们就是富翁,也自然成了世界上最幸福的一群人。

童年的记忆中,单凭过年的炮仗就能显出贫富。日子过得宽裕的家庭,孩子们放起炮仗是不在乎多少的,一整挂的鞭炮或挂在树上、或摊在地上,几秒钟炸得让人心惊肉跳。我常常会追着炮声走东串西,甚至于魂不守舍。从父亲的手中分来的是零散的小炮,揣在衣兜兜里,点燃艾叶绳,一边跑着,一边呼唤着,随手就从兜里掏出一两只,于是,清冷的村子里,总会时不时地响起孤零零的“叭叭……”的鞭炮声响。有时顽皮地把小炮插在牛粪上,炮响,牛粪也被炸得四溢,这种玩法多用于捉弄女孩子。无论怎么玩,一声接一声的脆响,都是我迎接年的一种仪式。那花花绿绿的鞭炮纸屑,也成为年最亮丽的打扮。这个时候的母亲,总会时不时递给我们一根艾叶绳。她怕我们没有了火种,其实往往是艾叶火还在,炮没有了。

我从来没有埋怨过父母的清贫,却总把他们的教诲滚在耳边。父亲走了,走得让我差点没有了记忆;母亲也走了,走得让我心如刀绞。我不相信大哥打给我的电话是真的,但我急匆匆赶回去,见到的是母亲冰冷的尸体,还有那副橘黄色柏木棺。

二哥喃喃地告诉我,写个讣告吧,告诉谁呢?我们不说也会传遍天下,毕竟母亲善良一世,自有吊唁人。外甥女群里提醒写个悼文,倒是有点意义,毕竟能帮助很多人勾起对母亲的回忆。

流水夕阳千古恨,凄风苦雨百年愁,一生俭朴留典范,半世仁慈传佳风。用这些话祭奠母亲是最恰当不过了。母亲很小就嫁给了父亲,就注定了吃苦的命。母亲常和我讲起她的故事,我从故事中读懂了母亲,她的伟大之处在于简单的幸福观,子女不争吵,相互有帮扶,闲下来能在视频里聊个天,她仍然能在群里当群主。

母亲没认识几个字,她把一生的苦和累吞咽在自己的肚子里,从来不会埋怨上天的不公,她把人世间看得是那样的美好。母亲对我们的要求就是常和她视频,每次视频,她都扮演得很精神。和母亲最后的视频是五月三十一号,我还和母亲许愿,再过几年,我也退休了,完全有理由和能力陪伴她。到那个时候,我也用不着为工作操心,像小时候那样,全身心地守着她。母亲笑着对我说,她在大孙子家,为的是和重孙子过“六一儿童节”。母亲早早地坐着轮椅,游动在学校的大操场上,心向往着绿草坪,眼睛不停地盯着上台领奖的重孙子,离开了轮椅,她已经走不了几步,但她希望后代不能像我一样输在起跑线上。母亲丝毫没有远走的迹象,快乐地过了属于自己的一天,谁也没有想到的是,想象变成了幻想,顷刻间粉碎地化作一股烟气,飞得越来越远……

我趴在母亲的棺木前,第一次放声号啕,耳边不时想起她的那句叮咛:“时间长了和妈拉句话”,如今,无论声音大与小,对她来说都不重要了,内心憋屈的声音像个炸弹一样随时引爆。

母亲真的走了,她和分别四十二年的父亲相聚了。我告诉母亲,不能埋怨父亲,他的命运不好,没有赶上新时代的造化,我让母亲不要忘记把当下的美好说给父亲听。父亲年轻时候喜欢讲故事,我是听着父亲的故事长大的,也从故事中激发出奋斗的力量。如今,他没有故事可讲,毕竟没有了人间生活阅历,这一点,母亲比父亲强,也有骄傲的资本。

睡眼惺忪中,看看天色,窗幔外是大大的一片灰色,村里还没有一盏亮起的灯,摸摸手机一看,已是凌晨三点,距离风水先生白小看的下葬时间只有两个时辰,我和母亲相聚的时间就定格在了这两个小时。我多想把熟睡的母亲唤醒。几个外甥点燃了大麻炮,炮仗在空中一声巨响,炸醒了全村的人,三哥说,这是家乡风俗,人们会把炮声当作号令,不过也得趁人家,在村里的人缘好,来的人就会多些,听说也有不来的户,倘若是那样就会流传为笑话。没有多大工夫,那些身强力壮的汉子都云集在院落,他们都是来帮忙抬棺的,不能慢待,侄子二强不停地递烟,好话不知道说了多少遍。

大哥把装满烧纸灰的砂锅顶在了头上,重重地摔在地上,边哭边喊一声“妈,走哇!”,吹鼓手奏起了哀乐,几个拉胡琴的、吹箫的,撕心裂肺地鼓起了腮帮,一分钟都不多给我留下……

母亲走在了鲜花盛开的季节,她一生爱花。每年都要给我缝几双带花的鞋垫,踩着母亲的针线,觉得自己永远是个孩子。打开母亲的微信,她的头像还是笑容可亲,但没有了讲话的权利。母亲喜欢我院子里的月季花、橘子树,母亲和我住在一起的时候,每天都要蹲在花前,左看右看,一脸的自豪和喜色。去年的橘子丰产,我舍不得采摘,一直留到春节,带给母亲吃。母亲吃着黄澄澄的橘子,嘴里直叫甜。今年的橘子花开了,结出的橘子有手指头大,母亲还没有来得及看就离开了人世。翠绿的橘子树啊,并不一直温婉多情,却像从未熄灭过的心里的希望之火,依然生生不息,充满活力。

艾草青青,悠悠我心,我的母亲,走在了艾草飘香的季节。

故乡的艾草,一如母爱淳朴,刻骨铭心,化作我的挂牵,连同我的乡愁,日夜流淌,延绵不绝。我把它连同泥土,种植在门口,或许明年会长成高高的艾草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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责编:蒋丽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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