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新潮副刊丨竹海情思
2023-07-17 20:27:00  来源:江苏省生态环境厅 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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江南,我行走过的地方数也数不清,大多被岁月湮没,唯独宜兴竹海像块磁铁,不但有引力,还让我魂牵梦萦。

进入阳羡,就无处不显大自然的壮丽和锦绣,倘若顺着竹林小道蜿蜒而上,行至苏南第一峰,脚就已经踏过苏浙皖三省,素有“华东第一竹海”的八百里竹林尽收眼底,真有点“会当凌绝顶,一览众山小”的感觉。

初识竹海,那是十多年前的事。我刚到地方工作参加了一次会议,地点就是宜兴竹海一个很小的宾馆,选择在这里开会是有用意的。那时交通还不发达,参会的人并不多,但只要进了竹海,人就很难走出来,参会的人不易分散精力。不能往外走,只能向上爬,一直爬到山顶,心情倒也放松。给我留下的印象是,竹海美,美如一幅画,竹海空气好,好到让人沉醉。

不到地方工作,我不知道啥叫空气质量,只要天是蓝的,就以为是好空气,至于负氧离子这个概念也就是在书本上见过,到了竹海才真正感受到负氧离子的作用。都说家乡的天是蓝的,有山但少了水,少了水,山也就少了灵气,看上去灰突突的。竹海那地方不一样,有山有水,山水相连,山不高,没有家乡的山巍峨,但有灵气。我萌生了一种想法,让母亲游遍江南大地。

母亲八十岁的时候再次来到南京,冬天再冷也能挺得过去,但夏天就酷暑难耐。母亲舍不得用电,常把打开的空调悄悄关上,扇一把扇子,用不了多久,汗珠还是一个接着一个往下滚。我毅然决定带母亲去竹海消暑,让宝红的父母一同前往。宝红是母亲的干女儿,嘴甜,很会讨人喜,有她在母亲也能打起精神。宝红接来父母,还特意在家做了一顿饭菜,三个老人算是相识了。吃着美味,比着年龄,她的父亲董叔年龄最大,我母亲次之,阿姨最小。三个老人聊得忽东忽西,董叔说的山东话,阿姨该说浙江话,但在南京定居几十年,属于哪个地方的口音已经很难判断。母亲山西口音重,又是晋北的地方方言,她说出的话,就连妻子也是半猜半答。一桌菜,一种味道,串联起来的记忆,像攀升的竹节,绵延着不断的温情。

驾车出行我还是第一次。山哥主动担任驾驶员,我们只管沿途赏景,竹海的路程并不远,但等待的过程还是漫长的,好在出差早已坐惯了车,何况身边还有母亲,有母亲在,心里也多了几分淡定。董叔年轻时是个船夫,他是随着父亲支援解放军渡江南下的,一副古铜色的脸孔,长着一双铜铃般的眼睛,高高的个儿,宽宽的肩,别看他早已年过古稀,可说起话来,声音像洪钟一样雄浑有力,笑起来下巴颏高高地翘起,因为嘴里少几颗牙,嘴唇深深地瘪了进去,黑瘦的身子划满了干巴巴的肉道道,像古树身上的年轮,肋骨突出的地方点缀着老人才有的黑斑。他看上去有点疲倦,明明是闭着眼睛睡了,但是心里很清楚自己是醒着的,时不时就会冒出一句:“你行不?”他这话是冲着母亲说的。他想起母亲走路是五步一回头的样子,怀疑影响他的速度。母亲只管眼前的风景,一片竹林,一汪湖水,一尊树木,还有那说不出来的一簇簇花草,争奇斗艳。对于董叔的质疑,只是淡淡地一笑,轻云一样,揉在惆怅里。其实,母亲内心是快乐的,不管多远的路程,她都不怕坐车劳累,脸上始终带着微笑,眉毛也笑成了一弯新月。

家乡是没有江南的草长莺飞的,有的只是黄土地,习惯了黄土地的苍凉和粗犷,初见竹林,母亲有点迫不及待,山哥刚把车停稳,就要和董叔比着走路,弓着腰,手里拄着跟随她多年的拐杖,步履蹒跚地走着回形步。另外一只手不时地捶着腰,时而又咳嗽几声,让人不免想要搀扶她一把。朝阳洒在她满头银发上,显得神采奕奕。竹海的中心坐落在一片崇山峻岭中,到竹海观光,要沿着蜿蜒的山间公路向上攀登。董叔和阿姨腿脚利索,早已钻进人群,久了,回头望望母亲,母亲一点也不示弱,不停地给自己打气,嘴里嘟囔着:“放心吧,我能行!”我和妻子轮流搀扶着母亲,母亲摆摆手,喘着粗气,示意我们向前走。越往上走,母亲越是艰难。母亲低头看看竹林深处盛开的紫薇,和一些不知名的野山花,白练似的山泉在竹海里淙淙流淌。母亲下意识地把手伸进溪流,双手捧起一把水浇在脸上,凉到脚底。她突然想起年轻时的影子。同样是夏天,母亲忙完农活,扛着锄头经过村里唯一的一条河沟,干旱无雨,河道很少能见到水,偶尔在阴沟里看到水,也是泛着黄泥沙,黄牛喝过,羊群喝过,水在烈日的炙烤下散发出牲口的尿骚气,和母亲一样的村民,谁也顾不得那么多,照样“咕咕”地喝,“呼哧呼哧”地洗脸,只不过眼前这汪水清澈透亮,喝起来香甜。我告诉母亲,再往上走就是太湖的源头,那里才是生命之母。太湖有五大源头,宜兴竹海最近,所以有太湖第一源之称。只见溪流有时绕林,有时越涧,带着感恩流向太湖的怀抱,把竹海装扮得更加妩媚。

风与竹一程,雾与竹一程,水与竹一程,三程的风景,程程相连交错,朦胧缥缈婉转。对母亲说太湖源头,文绉绉的她听不懂,说泉水,她很懂。她的娘家就住在家乡的泉眼边,她是喝着泉水长大的,我小时候就体验过。母亲显然是把两个风马牛不相及的事物联系在了一起。家乡的泉水沟两边除了光秃秃的山外,沿途几乎都是黄泥坡,偶有树木也是星星点点,最多招来喜鹊筑巢,路人也不会太当回事。可竹海那些浅绿、淡绿、深绿、浓绿的竹叶,密密匝匝,重重叠叠,簇拥在一起,时隐时现。或低眉,或挥手,或探头,或言笑,恣情率性,灵醒活泼,引得母亲心旌摇动。眼前的竹子,也是透着一股天真,带着一份随性,就像邻家可爱的姑娘。而我,更像当年的少年郎,痴痴凝望,贴在母亲的身后。

母亲坐在了太湖源头水的池边,董叔向母亲招手到观景台喝茶,还向她竖起大拇指,母亲笑了。母亲生性爱照相,年轻时没有留下几张照片,贫穷不说,没什么风景也是一条原因。妻子突然吼了一嗓子,招呼着合影留念,母亲反应最快,早早地和阿姨站在了一起,两个老妈妈手紧紧握在一起,就等着相机“咔嚓”的响声。这时,阳光挪移了一个角度,柔柔地照在三张饱经沧桑的老人脸上,三个老人慈祥地笑着,笑声掠过竹梢,爽朗清脆。微风吹来,几缕银发在金色的阳光中随风舞动。

曲径通幽处,无不醉人心。风从山里来,香从杯中生,原来放慢生活节奏,陪着家人喝着茶,人和竹共生,竟是那样的怡然自得。漫山遍野的竹子,就像武士一样,健壮而又威风凛凛地守卫着它们自己的家园,每株都要十几米、二十几米高,在这肥沃的土地上长得那样挺直,那样生机勃勃,在经历了大自然的风霜雨雪后,也不曾使它们有半点弯曲,一株紧连着一株,排着队,拉着手,好像谁也不能把它们分开。三个老人也像挺拔的竹子,手牵着手,说着不同的方言,你一言,她一语,有一句我是听明白的,互相鼓励多活几年,若有缘,期待多重逢。太阳带着温暖的笑脸抚慰着竹海中的每株竹子,竹子带着秀丽的娇态,把自己的竹影印在了林间和山道上,竹子在微风中交头接耳,老人们也在窃窃私语,那份喜悦是从心底流露出来的,他们显然完全沉浸在“夹道万竿成绿海”的竹海里。

竹海常大雾,早晚期间出现居多。当大雾再次弥漫时,亭外,白茫茫烟尘一样的雾气,在竹子的疏枝密叶之间浮动着。阳光早已越过山顶,正在隐退的白昼更加迷人,优雅地、鲜艳地泛着红光。山风又起,竹海深处,一片片竹叶,一簇簇竹枝,随风起舞,风吹竹唱。竹海愈喧闹,也愈显得山野静得出奇,会有一种置身竹海,与其对话的冲动。当我端起精致的竹节茶杯,端详着茶杯上苍劲的翠竹,感叹画竹的美,也使我想起了写竹的诗,画竹的画和与竹子一样性格的人,董叔就在其中。

夕阳西下,该是归去的时候,原本熙攘的人群很快稀疏起来,人们从四面八方涌向游览观光车,小径幽幽,余晖拉着长长的影子,拖着疲劳和辛苦再次让客站活了起来。天空飘来阵阵竹雨,董叔习惯了江南的气候,他把雨伞留给了母亲,点起一只香烟贪婪地吸着,连同竹海里独有的负氧离子吸进肚子里,他甚至怀疑自己是最后一次脚踏这片土地。

没过几年,董叔走了,他走在了母亲的前头。我把这噩耗传给母亲,母亲嘴一撇,眼角滚下两滴泪,灰白的没有血色的脸痉挛一下,浮起了生涩的痛苦。没有老人我们两家也常聚,每次聚在一起,少不了谈起竹海一游的过往,有的成为永恒,也有的在一点点忘记,最终那些放不下的在记忆中慢慢摇曳,成为心底一处柔软的回忆。回忆是盏灯,照亮心房,让你可以看清,原来心底的黑暗处,并不是自身固有的缺陷,而是由于照射的角度不同而让人误解和忽略。我突然明白,我们应该对自己好点,因为不知道生命的距离有多远。

母亲也走了,走在了夏初。习惯了和母亲周末视频,聊天的内容很随意,家长里短,从窑洞谈到江南,只要母亲爱听的,都是我们母子聊天的话题。身在异乡为异客,最深的思念是母亲。如今,周末的日子平淡无味,下意识翻出那年那张旧照片,母亲带着温馨和笑脸的神态,多少泻出几分对竹海的眷恋。那天晚上,我几乎整夜没有入睡。母亲的眼神在夜色里闪亮,我感到母亲一直注视着我。我思绪翻腾,想世事、想未来,想得没有了边界。渐渐明白,在时间和现实的夹缝里,年轻和美丽一样,脆弱得如同风干的纸,转瞬飘逝。原来,生命对于逝者才是那么的有意义,能走向一种叫永恒的地方。天亮了,一颗心火热地揣在胸膛里,滚烫得无处安放,急不可待地找人分享这温度,从没想过它也有一天会冷却,冷到我们只得自己环紧自己,小心翼翼,唯恐连这仅有的暖意也守不住。

六月,给过母亲快乐,最终也带走了母亲。母亲走的那天,我正好在宜兴出差,我和这个季节有了恩怨。我在台历上作了个标记,把六月当作是祭奠母亲月,再次启程,去竹海祭母。

比起五年前,脚下的这片山壮观了许多,群山环抱,泉水叮咚,百鸟婉唱,走在空中看竹,站在竹尖观海,波澜起伏着绿色的梦幻。春风十里,不如茶香一缕。茶旅融合,青青茶山变成致富金山,紧靠竹海景区的湖㳇镇已建成茶旅风情小镇,旅游业和茶产业双赢,竹海的美誉度传遍天下,正释放着潜在的生态资源价值。

我迷醉于竹海,想起了屈原那句“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”,此刻,正映衬了我的情愫……

趁着月色寻找母亲的足迹。静静的月夜,孤独地仰望。那弯月挂在竹梢头,竹叶摇晃,繁星闪烁,低沉的长啸玄琴,好似许久未闻的乡音。月在山边,竹在眼前,人在思量,竹与月,人与竹,难解难分,更多的是遥想和思念。夜色如昼,平湖静月,月光透过稀稀疏疏的竹林,映出斑驳的竹影,竹海传出来的虫叫声、太湖源头的流水声,交织在一起,宛如竹林月夜的天籁。看不到了母亲的脚印,只能面对烟雨朦胧的竹林,层峦叠翠的修篁,倒也能到达一种体悟禅理、洗涤心灵、养育情趣的境地。

母亲的离去,使我对生命的回忆越发强烈。我无法抗拒,也无处逃避。我想把那份思母的情绪收藏起来,过去的都已经过去,无论苦涩,无论甘醇,无论欣愉,无论哀伤,回忆终将成为自己孑然的影子。

我闭上眼,将颤栗的哀伤打成结,一丝熟悉的清香在微微潮湿的空气中荡漾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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责编:赵艳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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